张健强平素低调。
邢锐接受审讯的央视新闻截屏。
张健强家门前的植物翠绿依旧,一尘不染。
楼下,张健强的车位已被别人占用,他的车不知所终。
中间最上面那个窗口就是张健强家。
杨旭出事,家庭重担全都压在了妻子肩上。
扫黑一年之家访
都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因为中国足球,这些家庭却在承受着相似的不幸,同时眼看着别人演绎属于他们的相似的幸福。 ——— 题记
家访·张健强
风暴过后的沉默与闪躲
南都记者 丰臻 徐显强 发自北京
如果不是这场声势浩大的打假扫黑运动,张健强这个名字大概依然隐匿于大众视野之外。只有在谈论前“金哨”陆俊时,人们才会注意到他的这个大学同学,这个低调的足协前裁判委员会主任和女子部部长。
而实际上,张健强在整个假球黑哨网络的运作链条中充当着至关重要的一环,他长时间掌控着裁判分配与决定比赛胜负的大权。人们在南勇、谢亚龙落网之后乐此不疲地揭他们的老底,试图将他们的生活连根拔起之时,却很少有目光投向张健强与他的家人。
十月中旬的北京,冬天提前到来,北京体育大学校园内道路两旁的银杏树叶,已经开始泛黄,有的还掉落一地。名为“颐清苑”的学校家属小区,周末的上午进进出出很多人,有房子在施工,有人在遛狗,有人赶着难得的阳光晒被子,也有人赶着难得的阳光打麻将。院子里大多是琐碎的事情,最近一次有大事发生,是9个月前的一天。1月15日,张健强吃完晚饭,与妻子在这里散步的时候,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警察直接带走。由于同日被带走的还有足协两条更大的鱼南勇与杨一民,张健强的消失并不为外界所注目。除了网上有一篇报道说他的妻子当时瘫坐在地之外,根本找不到更多的记忆碎片。
很多足协人士曾分析说,“足协只有两种人会出事,特别张扬和特别低调的”,毫无疑问,蔚少辉属于前者,而张健强属于后一类范畴。在大院门口的传达室里,联系名册上根本找不到张健强家的电话。门卫小姑娘说,有的人不喜欢留下自己家的联系方式。
现在,院子里的人听到张健强这个名字的时候,眼睛里首先闪现的是警惕的目光。大多数人对他并不熟悉,但大多都知道他是出事的那个人。茶余饭后,还是会有人聊起张健强,还会聊到谢亚龙、杨一民、陆俊,说起他们当年的八卦。这些人都在这所学校毕业,跟院子里很多人都是校友。一位跟他年纪相仿的中年男人反问记者:“他也就贪了300万吧?还是真的也赌球了?”
张健强曾是这所学校的学生,毕业以后又留校任教,1992年,当他调进中国足协工作的时候,职业联赛还没开始,当时跟他一同调往的还有杨一民。但那时候的张健强是什么性格,他的邻居已经没有印象。一位老人回忆:“我只记得他们一家人一直就很少做饭,总是去他丈母娘家蹭饭。当了裁委会主任之后,还是去蹭饭。”只是现在,他没法蹭饭了。
1999年,张健强已经开始受贿了,那年他收到的东西里,包括一枚价值2000块的金戒指。也是这一年,他住进了一栋新盖起的房子里,四室一厅,大约110平米。学校的规定是,只有副教授级以上职称的人才有资格分到这样的房子。张健强的妻子刘良棉(音)是学校医院里的护士,而他本人的职称也并不足够,但足协和北体大都是属于总局系统的单位,通过总局的关系,张健强当年也分到了一套。与院子门口进去第一排最新的家属楼相比,张健强家所在的这栋楼没有电梯。一位老大爷知道张健强这个名字,但他住在哪一栋楼,老人并不知情,经过一番推理,他说:“反正不是这栋新楼,他离校早,应该没资格住新楼。”
但张健强就是住在他手指的这栋楼里,顶层6楼左侧的房间,就是张宅。门上贴着一个大红的“福”字,大字下面的日期还是“2009”。记者敲了很久的门,无人应答。门外的栏杆上摆着一个盆栽,叶子翠绿,上面甚至没有染上灰尘。一位同样住在这个单元的老太太回忆:“自从年初出事之后,就再也没见到张健强的妻子和女儿了,听说女儿出国留学了,他妻子也搬走了,可能搬到她妈家住去了。”楼下的停车过道上,张健强那辆白色的车再没出现过,而原本属于他的车位,也已经被别人占用。
张健强这一生都没能走出北体大的影响,他的岳父,以前是这所学校里的工人,所以他们在家属院里也分到了一套房子,他的妻子刘良棉从小在这个院子里长大。岳父去世后,张健强丈母娘自己一个人住。校医院一位同事说,刘良棉还在上班,应该是住她妈妈家。但院子里的人,却很少看见她的身影。
邻居对于张健强一家也并没有什么好感,那位老太太回忆:“他们一家平时都显得很高傲,好像觉得高人一等。周末的时候他们一家下楼,开车出去玩,遇到熟人从来都不打招呼,他们家闺女也是,年纪也不小了,看到我从来不喊一声阿姨或者婆婆。我手里拿着很多东西在楼道上走,她从旁边经过都是‘嗖’的一声就过去了,从来不会主动帮帮忙。有时候他们家下楼扔垃圾,脏水滴得满楼道都是,我们那个单元的人对他们家都有意见。”
这符合足协内部对张健强的评价:话不多,不喜抛头露面,但足够强势。一位在学校图书馆工作了几十年的阿姨还记得杨一民当年在图书馆借书时趾高气扬的样子,但对张健强印象却很模糊,连他妻子的名字都记不得。不过对于张健强的岳母,邻居们印象并不差。一位大爷本想告诉记者张健强丈母娘住在哪层楼,但他儿子立马抢着说不知道:“现在都这样了,你们就别烦她了”。随后,这位大爷对着记者傻笑,一言不发。
前往校医院找寻刘良棉,她的同事一听到这个名字,立刻就变得沉默起来,有人说她上班了,也有人说她在休假。真假莫辨。
面对记者,刘良棉一家最终选择了回避。记者先后两次前往她家楼下,但都被门禁系统阻之门外,屋内她的母亲并不愿意开锁。“现在没什么好聊的了。刚出事的时候,打击确实挺大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也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日子总要过下去。你们不要来找她了,她回山东探亲了。”说完就挂掉对讲机,没让记者进屋。
拨打她家的电话,也总是呈现无人接听的状态,偶尔一次,终于有一名男子拿起了话筒,但他显然对记者的身份并不欢迎,“刘大夫家里不接受采访,现在家里边情况刚刚正常下来,她的心情还是不太好,有时候上班,有时候不上,你们就不要打扰了。”有传闻称,没有律师肯接手南勇等人的案子,“请律师?这个事情我们不想说。”然后,挂掉了电话。记者与张健强的妻子,终究还是没能对上话。
家访·邢锐
老父临终前没能见儿子最后一面成全家遗憾
南都记者 刘皓 发自济南
今年6月25日上午10时,69岁的邢天恩在济南因病去世,临终前,他没能见上儿子邢锐最后一面。
在山东足坛,邢天恩是泰斗级的人物。他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从济南走出的第一代国脚,后来作为山东队非职业联赛时代的主教练,先后培养出殷铁生、王东宁、国作金、矫春本、王维满等一大批齐鲁国脚;职业联赛初期名满甲A的“金左脚”邢锐,自然也是得益于父亲幼时的指点。
在邢天恩的讣闻传出后,外界一度传言其死因与儿子邢锐出事有关,只有同邢家熟稔的人清楚,邢天恩这病,几年前就得上了,那时,中国足坛还没有展开反赌扫黑,邢锐还在做着一家加拿大企业在中国的总代理。关于这事,在今年1月底司法部门通报反赌扫黑进程时的描述中,可发现一个例证:2006年9月9日中甲联赛第19轮广州医药队主场3比2胜浙江绿城队那场令邢锐涉案的比赛,原本邢锐应得部分的黑钱是20万,但绿城队涉案球员沈刘曦额外又给了邢锐13万元,其中3万是沈刘曦主动给的辛苦费,另外10万则是邢锐以父亲有病为由向前者借的。一位跟邢家人很熟悉的老者告诉南都记者,“1994年(职业联赛开始)之后,邢天恩就不怎么抛头露面了,报纸上关于他的介绍也很少,外人并不知道他身体不好,才60来岁就病得这么厉害。但和邢锐熟悉的人肯定是知道这件事的,要不然那个沈刘曦怎么可能把10万块这么大的数目借给他。”
另一位出席过邢天恩追悼会的知情人告诉南都记者,邢天恩生前因病重已经不能说话,但头脑是清醒的,平日他面前的电视机常开着,儿子出事,家人肯定有所隐瞒,但总是瞒不住的。“一有空二子(邢锐的小名,下同)都会回家护理父亲,但是从去年11月底开始,二子就开始不回家了,而且是长时间不回家,老爷子就算卧床不起,还能不明白怎么回事吗?有人说邢天恩是被二子气死的,这么说肯定不公平,倒是二子出事或多或少都会加重父亲的病情。”
邢锐涉案之事首次由司法部门公开披露,是今年1月27日,但在这将近两个月前,山东球迷圈里其实就已经在传这事了。一位常混山东当地足球论坛的网友向南都记者报料,说是去年12月初,他在济南一个足球论坛上发现一个署名“球评专家”的网帖,里边说“本人是一名警察,最近在公安部的在逃人员信息库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山东足坛名宿邢天恩之子、前山东足球队队长邢锐,涉嫌罪名是商业贿赂,也就是赌球,大家如有其线索,请赶快提供”云云,“当时我还以为是谁为了提升点击率在搞恶作剧,还组织网友把那个帖子作者给狂卷一顿。”
据南都记者从邢家外围了解到的情形,差不多也就是从这时候起,在邢天恩体院宿舍的住处,陆陆续续开始有人议论邢家的事。邢锐的妻子,就职于某航空公司,他的弟弟,从事与彩票有关的工作,他们的身边人,对邢家的遭遇,免不了会在私下里有些议论,但在面对邢家人时,大家都刻意回避这些话题。甚至在南都记者此次赶赴济南的走访中,也数次遇到“避谈邢家事”的情形,有人即使给透露点信息,也不想南都记者在稿件中提及他的姓名,某个不愿开口的邢家人的同事直接表示说:“邢锐他们家每个人的人缘都很好,他们家出事,我们都觉得很遗憾、很惋惜,人家已经这么惨了,我们怎么忍心再去戳人家伤疤。”
正因为邢家人缘好、邢天恩威望又高,他去世后,省城各大媒体都在体育版重要位置刊发了讣闻,而这其实并非邢锐母亲的本意,或许她是觉得,自家孩子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很丢人,老伴的丧事就不要对外声张了。但最终这个初衷被山东省体育局一位人士说服,“当时他说这不行,二子出事是二子自己的事,邢指导一生光明磊落,对山东足球也做过这么大贡献,一码是一码,不能因为孩子出了事就抹杀了老子的功绩。”负责撰写邢天恩讣闻通稿的《济南时报》体育部副主任王兴步如是告诉南都记者。
邢家办丧事时,中国足协也发来唁电,在对邢天恩的去世表示深切哀悼的同时,还对他几十年来为中国足球事业所做的贡献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而这又成为济南当地球队山东鲁能的遗憾,当时正值世界杯期间,全队在外地备战中超,仅由俱乐部派员赶去吊唁。
邢家人全体则有一个共同的遗憾———没能让邢天恩临终前再见上儿子邢锐最后一面。当时他们通过当地体育局联系上沈阳的司法部门,希望邢锐能在警方押解下回家一趟,但未被获准。
家访·杨旭
“喊冤”无果,劳玉晶千里寻夫
南都记者 唐元鹏
不知不觉间,这个家里的男人已经身陷囹圄一年之久,一个原本看上去如此幸福美满的家如今冷冷清清,劳玉晶拖着病痛的身躯里外操劳着,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叫杨旭的男人出了事,可能她根本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但当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之后,劳玉晶要面对的是一个暂时残破的家庭,她一方面苦苦等待着丈夫归来,一方面与自身的病痛做着斗争,还要养育着独生的女儿。这一切压在这位四十多岁的女人肩上,让人感觉生活总是如此艰辛。
可能只有老一代体育迷才对劳玉晶这个名字有一些印象,此前这个名字最后一次见诸媒体还是2008年,那一年的奥运火炬传递,广州第107号火炬手就是劳玉晶,她脸上贴着猩红的国旗,笑容飞扬地跑过广州的街巷。能被选为奥运火炬手的人肯定不是一般人,是的,上个世纪80年代,劳玉晶可不是一般人,她是世界冠军,曾经两次帮助球队夺得尤伯杯,曾经和另一位著名奥运冠军关渭贞搭档,纵横羽坛多年。退下来之后没多久,一位风度翩翩的帅哥悄悄进入她的心里,两人结为百年之好,那位帅哥就是杨旭。
杨旭是广州足球圈中有名的帅哥,衣着讲究,一表人才;而劳玉晶也是美女,两人走在一起自然是一对璧人,羡煞旁人。平时他们夫妻关系很好,琴瑟和鸣,因为工作关系,两人即使上班时也经常见面,人们经常会看到他们两人在办公室里“静鸡鸡”地甜言蜜语。
杨旭的身陷囹圄在广州体育圈里是件大事,但几乎所有人,不论平时跟他关系好与不好的人说起他来都承认,杨旭是身不由己。换句话说,杨旭仅仅是一个执行者,很多事情并不是他说了算。但作为广足假球事件中的角色,杨旭只能被迫承担责任。
或许正是这样一种身不由己,让妻子劳玉晶觉得丈夫含了巨大的冤屈。从杨旭北上之后,劳玉晶就四处喊冤,但对于一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来说,她可以做的事并不多。央告无门的情况下,劳玉晶做了一件现代人很难想象的事——— 千里寻夫。
我们很难揣测她当时的心情,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但劳玉晶毅然踏上北上沈阳的飞机,出发前还特意去找了体育服装公司的朋友买了一批衣服,专门要求绣上几个大字:杨旭,我支持你。是的,劳玉晶就如中国传统文化中那些刚烈忠贞的女子一样,站在了辽宁省公安厅的大门口,一直朝里面望,身上穿着一件醒目的运动服,胸前绣着那几个大字。而另一边厢,同样因为假赌入狱的成都谢菲联老板许宏涛的妻子却已经和他形同陌路。
这件非常具有传统美德的事件在广州体育圈里私下流传,人们都为劳玉晶的贞节暗自赞叹。她身边的朋友评论道:“劳玉晶平时给人感觉不爱说话,有些高傲,但骨子里很硬朗。”或许是因为这种高傲,让她没有得到与过去运动员时期成绩相称的地位。至今为止她仅仅是羽毛球运动中心的一名中级教练,每天只是下午的时候教两三个小时球,而她的拍档关渭贞已经是广州市体育局副局长。
寻夫未果,内心惶急,平素身体就不太好的劳玉晶因为急火攻心,在今年年初的时候病倒了,她背部肌肉疼痛难忍,被迫入院治疗。对于他们夫妻的境遇,无论是羽毛球运动中心还是足管中心都十分同情。羽毛球中心的同事送劳玉晶入院,并且为她聘请了护工,因为考虑到她家庭情况比较困难,还给她增加了补助。
到目前为止,杨旭仍未被体育局褫夺公职,作为他原来的工作单位,足管中心仍将他看作同事,逢年过节,对他家的慰问福利从未少过。
事情已经过了一年,劳玉晶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但她仍然不愿与外人谈及老公的事,在电话里她婉言谢绝了记者的问候,“谢谢你的关心,但我不知道能谈什么,对不起。”语气礼貌而平静,记者挂掉电话,不忍心打扰这个正在承受不幸的女人。
不过苦日子将要到头了,据来自沈阳的消息,杨旭一案即将结案,并且准备宣判,据说他将得到缓刑判罚,就是说只要一经宣判,杨旭就能回家,一个经历了风风雨雨的家庭终于能破镜重圆。